马尼拉的午夜一片漆黑，午夜 12 点的钟声一敲响，漆黑的街头，好似打开阀门，数以万计的中国人“从天而降”，仿佛珠三角的某个工业园区，从大洋彼岸穿越而来。

他们是下了班的“菜农”，每天十二点一到他们就会成群地从博彩楼里鱼贯而出，等待大巴将他们送回宿舍。蓝色无纺布口罩完美地遮住了他们的口鼻，模糊了这些人的面孔。你也许并不了解这群“菜农”，但你一定熟悉他们的另一个身份——“性感荷官”。是的，就是我们日常上网时经常能看见的那个“性感荷官”。“日本女优，真人陪聊”“性感荷官，在线发牌”以前每次刷到这种网页，我都忍不住好奇：真的会有性感荷官吗？后来我发现，有倒是有，只不过，不是你想的那一种。

或者是浏览网页时不小心点开一个“皇家赌城，性感荷官，在线发牌”的弹窗广告。你可能想不到，它们的源头，并不是在澳门，而是来自遥远的菲律宾首都马尼拉。

“菜农”其实是从业者的自嘲，因为博彩谐音“菠菜”，另一个原因也在于，从事这份职业，就像种菜的农民一样，没有任何门槛。月入过万，对学历、工作经历没有任何要求，这样的“招聘信息”对内地工厂流水线上月薪不到五千的中国“小镇青年”拥有致命的吸引力。

为什么说是骗？因为“中介”的话术全是假的。“包吃包住包机票，月收入 2 万左右，工作就是玩玩游戏。”等李玉辉到了才知道，所谓的“包吃包住”实际上是全方位的监管。hr 会以办理入职为由拿走所有证件，之后就再也拿不回来。“其实就是扣你的护照，防止你逃跑。”如果申请离职，只有先缴清赔偿公司的中介、签证等费用，才能拿回护照。“有赔几千的，也有赔好几万的”，另一位老员工李祥说，他刚来时就想走，但七七八八的赔偿费用太高，不得不继续干下去。实际上，他们完全跑不掉。白天超过十二小时呆在办公楼里，窗外是超过三层楼高的围墙和带刺的铁丝网，晚上一出大门紧接着就上了公司大巴，拉到宿舍的一路上也有好几个人看守着。所有进出口的位置，都有挎着长短枪的警卫，监视着每一个可疑人员。插翅难飞。这个在当地赫赫有名的“索莱尔东方集团”，这座能容纳数十万人的“珍珠大厦”，实际上，就是一个“东方监狱”。

也蛊惑着，数千万沉迷于赌博博彩试图一夜暴富的中国人们。在菲律宾的博彩网络里，不同的盘口都有不同的玩法，最常见的就是假扮美女推广，诱骗玩家持续下注。负责“永诚彩票”的小头目“山鸡”手底下有 10 名推广员，都是年轻小伙子，来自国内山东、四川、福建、黑龙江等地。工作时，每个推广员需要同时操作五六部手机，不同手机代表不同身份：“美女专员”、“男玩家”、“女玩家”。他们一边扮演着美女专员，一边操纵着赌托，或色诱、或蒙骗，不停刺激玩家们下注。每次开奖前，办公室里都会响起一串电铃声，这就像战斗前的号角，预示着博彩陷阱一次又一次的胜利。也预示着深陷赌局的玩家们将输得彻底。屏幕上一串数字快速闪烁，定格，“啊，刚充值又输没了”，玩家们的哀叹、咒骂声接连响起。如果有玩家们输得不想玩了，推广员们就会配合赌托儿上演一次“炒群”活动，活跃气氛。“美女璐璐”在群内现身，一众玩家开始争相喊着“媳妇”。“璐璐”并不在意，反而叫一名刚输了钱的男玩家“老公”，这激起了其他男玩家的醋意，一时间不再讨论输钱的事。这时，就会有一位出手阔绰的“男玩家”登场，“美女璐璐”热情地给其他玩家介绍，这位是“大哥”，出手从来都是“几万注”，暗示他不平常的身份。紧接着，“大哥”晒出一张截图，显示刚投的一注赢了 19600 元，群聊立马沸腾了，在“美女璐璐”的带领下玩家们跟着夸“大哥”有魄力、眼光准。“大哥”则谦虚地回复，“运气而已，只不过是不怕输，所以才能赢”。在“大哥”的刺激下，几名“普通玩家”跟着起哄：“砸”、“梭哈”、“下把必中”、“输了从头再来”。而真正的玩家们看不见的是，“美女”、“大哥”和跟着起哄的“普通玩家”，都是几名推广员之间的配合演戏，目的是怂恿大家继续下注。他们更不知道，那个备受追捧的“美女璐璐”，其实真实身份是一个脑满肠肥的抠脚大汉。就这样，“美女”继续变着花样撩拨，“赌托儿”放出连中大奖的诱惑。玩家就在快活上头的气氛中输得精光。曾经在这里工作的员工透露，他们一个小组的月流水，就高达 2000 万。赌得上头时，人就变成了鬼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。这 2000 万里，也许有奄奄一息的老母亲的救命钱；也许有刚刚考入大学的孩子的学费；也许有辛辛苦苦用血汗攒下的存款...这幢靠吸人血垒起来的大厦，全年都是灯火通明，支撑起这团光亮的，正是无数中国人正在被耗干的生命。一位叫赵明的中国员工告诉记者，他曾经遇到过一位赌客，前前后后一共输了 300 多万人民币，好不容易奋斗半辈子攒下的家底短短几天没了。赌客输红了眼，只想着翻盘借钱都要下注，赵明实在不忍心，就偷偷告诉了对方把网络博彩背后的黑幕。他说，只愿心里的愧疚，能少一分是一分。可他救得了赌客，却救不了自己。每一个被骗到菲律宾的“菜农”，在看清博彩的陷阱之后，都想过逃跑。但，就像老一辈的农民们一辈子都被束缚在土地上，菲律宾的博彩“菜农”们也很难逃出珍珠大厦的囚禁。因为囚禁他们的，远不止那带着铁丝网的几堵高墙，更是已经“赌博合法化”的整个菲律宾。可以说，“博彩”支撑起了菲律宾经济发展的半壁江山，那些想要逃跑的中国人无疑是断了整个城市的财路。他们当然不答应。根据记者的暗访，珍珠大厦附近的当地居民和出租车司机，早就跟博彩公司串通一气。只要有人表现出一点想逃跑的迹象，他们就会悄悄通知公司和警卫，如果有人想打车，公司也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。简单来说，就是只要你还在菲律宾，无论躲在哪个犄角旮旯，最终都会被抓回去。一旦有了“前科”，生活就会变得更凄惨。挨饿，毒打，都是轻的，无止境的精神折磨简直生不如死。曾经有一篇报道——台湾省某男子，被拐骗至菲律宾博彩公司后，由于支付不起离职费用企图逃跑，被抓获后囚禁了整整两天。没有食物，没有饮用水，他靠喝自己的尿液，才活了下来。他算幸运的，更多的人，活生生被虐待至死，死后连个全尸都没有。也许有人会说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，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？很抱歉，在菲律宾，博彩公司就是王法。就连警察都只能告诉你：我只能保证你不会死在警察局。青天白日，他们真的敢明目张胆做这些草菅人命的勾当。

尽管中国警方一直在打击整治这种跨境网络赌博犯罪，近十年来，不断有类似“KONE 娱乐”等大型赌博网站被成功摧毁，中国驻菲大使馆更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布提醒，前往菲律宾和在菲的中国公民应提高警惕，切勿从事非法网络博彩活动。但菲律宾依旧是一块热土。2015 年到 2018 年三年时间，菲律宾移民局给中国人发放了 119814 张有效期三个月的临时工作签证。据菲律宾《每日问询者》2019 年 3 月 26 日报道，菲律宾财政部测算，全部 205 家离岸博彩公司约雇佣了 10.3 万名中国员工。无数像李玉辉这样的年轻人，正怀揣着满腔热情踏入马尼拉网络博彩的陷阱，他们成为“菜农”试图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狠狠收割一波，却没想到头来，自己才是那个黑产链上待收割的“韭菜”。“这就是一帮大骗子带着小骗子在这里骗。”李宇恒自认骗人并不是他这样的泥瓦匠所擅长的，他坐在工位上终日惴惴不安，这里的一切将成为他漫长人生中一个不知道何时会引爆的炸弹。他数着自己的心跳，害怕炸弹何时会引爆。他无时无刻都后悔。如果时间能倒退到来菲律宾的前一天，他多想骂醒那时候的自己：别做白日梦了，天上没有这样掉馅饼的事情，馅饼背后，一定是陷阱。在马尼拉的这片土地上，所有人都被欲望连在了一起，但显然没有人是赢家。带着发财梦来到这里的年轻人，失去自由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，试图逃跑的清醒过来的囚徒们，死在阴暗的角落最后抛尸荒野，不甘心想要翻盘的赌客们，注定输得倾家荡产......帕塞市的珍珠大厦里，365 天全年灯火通明，支撑起这团光亮的，正是无数中国人被榨干的的血汗和生命。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，数以万计的中国人“从天而降”，仿佛珠三角的某个工业园区，从大洋彼岸穿越而来。他们曾经是刚刚毕业心怀梦想的大学生，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顶梁柱，是千千万万本该拥有正常人生的普通人。他们成群结队地从博彩楼里鱼贯而出，坐上了开往黑暗里的大巴。死神的镰刀开始收割生命，天亮之前，无人生还。